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芄兰:容兮遂兮 垂带悸兮

有时候读那些名物注疏,会有一种远观小儿的戏剧感。比如,《卫风》中有首《芄(读如丸)兰》,在解释芄兰是什么东西的时候,古今通行的表述套路是这样的:蔓生,断之有白汁,可啖。这落脚的“可啖”,可以吃,不就像个乡野间孩童,对漫山遍野的花草的生活体验吗?

芄兰,听起来就很“雅驯”,虽然到《楚辞》,“兰”“芝”形象的“高伟光”才无可撼动。这种奇妙的联系,让清人牛运震抛开前人对这篇诗的各种“歧解”,径直以情感滑入,别生一种读诗的快感。

诗不复杂,两段:芄兰之支/叶,童子佩觿/韘。虽则佩觿/韘,能不我知/甲?容兮遂兮,垂带悸兮。支,枝条;觿(读如西),像芄兰种实一样的玉器;韘(读如射),像芄兰叶子一样的玉器;知,了解;甲,狎,近;容遂,多数解释为萧散闲适;悸,带子下垂的样子。

牛运震的《诗志》是这么说的,“极妍雅”,又说“训词婉雅,令人有恻然之思”。

如果只就文字来说,情节也简单。童子佩戴着成人的玉器,像芄兰的枝——前面说是果实,这里为什么说是枝,容后细表——还有叶。虽然如此,但却不了解我、不接近我。神态悠闲啊,衣容焕发啊。后人说,这么明显的对比,实则是内含讽刺。至于讽刺童子还是童子一般的卫君,那就得看注家站在哪个角度了。

台湾的杨照,在《诗经——唱了三千年的民歌》里,有这么一段话:另外一件在传统读法中经常被忽视、甚至可以被否认的事实是,《诗经》中充满了女性的声音。这个是民国以来的主流遗绪,所谓以“情”通“诗”者的立场。不少注解,或者说学院里的教授,多以此为主旨。诗篇就成了一个年轻女性讽刺那个穿着正装的“小大人”,以前玩得好好的,这会儿怎么不理人了。换作《大话西游》的感觉,就是“以前叫人家小甜甜,现在叫人家牛夫人”。说是哀怨,也带着几分挑逗,端看意会者是孙猴子还是猪八戒了。

当然,不以为然的人也有,例如大家袁行霈断言,什么童子无知、情歌,都是没读懂一个字“能”,如果解释为“而”,那就一通百通了。能佩戴觿、韘这种玉器的,没有一个是轻省的主儿,不是天子就是诸侯,卫国那会儿又确有个年少即位的卫惠公,分明就是讽喻他,各种争论可以休矣。

好吧,论证充分,暂且退避,仍旧回到草木本身。芄兰,还有个颇有几分异域风情的名字,萝藦。这也是现今植物学里的标准名称。原本以为是西来的名讳,不承想,陶弘景的《神农本草经》就有这个称呼,甚而更早的陆玑,也记载了这么一个称谓,还说幽州人叫它“雀瓢”。这个植物,其实在东北、华北、华南都很常见,小名儿多得更是一串串的,什么羊角菜、白环藤、天将壳、奶浆藤等等。

要说具体长什么样?植物学手册里堆了诸多术语,多年生草质藤本、叶对生长卵状心形、蓇葖果角状叉生、种子顶端具种毛。不如徐鼎的按解更形象,“蔓延墙垣,七八月开花,小而长,如铃,其色紫白。结实,中一子,有白绒一条。今吴中呼为婆婆针线包。”萝藦科的植物,不少有这样的特点,差别在种子和叶子的形状和大小。

芄兰:容兮遂兮 垂带悸兮

这样的描述,让见过这个精灵的人,一听便能会意。在乡间田边,沟渠草窠附近,各种各样的蔓生植物错杂滋长,但唯有一种植物,缠绕在荆棘、灌木之上,待到夏盛或秋初,繁叶之间垂下似豇豆而短,似美人椒而细,似槐米而尖的荚果。对把万物都看成玩具的小孩来说,脑子里全然没有荚果像不像古人解开衣结的觿,或者叶子像不像拉弓弦的韘,这个玩意儿揪来,能玩个把小时,嫩的剥去外皮吮吮似有还无的甜味,老的轻轻捏开,抖落如蒲公英一般的带毛种籽。免不了的是,根茎中渗出的白汁,黏糊糊,一会儿便成了不易弹落的黑泥。有意思的是,这种荚果,一般都是结对而生,稚童比之为胞兄弟,稍通男女事的少年,不免生出贤伉俪的遐思。

好友锦衣兄曾以萝藦为题,有美文一篇,追述那渺不可追的少女心思。在我,失却了通感少年的心境,只能说,其中那些钟情、慕艾,颇有几分肃思之外的合道。于今日男女交往早已轻道德之负,祛生殖之魅,那剩下的,也就是朱夫子眼里的“容兮遂兮,垂带悸兮”,呈现自然的“舒缓放肆之貌”罢了。

彭澄